學運時代與日本推理小說

2014年,台灣發起了太陽花運動,這個以學生為主,卻極為鮮明的標誌了台灣認同世代正式要與文化中國世代分道揚鑣的社會運動,成為了某個歷史的關鍵點。現在為時尚早,並無法論定太陽花運動的「結果」,但卻在當代建立了某個可待追索的思想轉折位址。
因此2015年時我寫了這篇關於日本學運的文章,希望能夠提供給台灣讀者一個參照的可能。另外,因為篇幅關係並沒有太認真說明最有名的東大學運,這可以參考故事的這一篇文章

日本雖然在1952年脫離了GHQ的實質統治,但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美國仍然陰魂不散,特別是在安保條例與沖繩問題上,美國更是屢屢帶給日本人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強烈挫敗感。地理位置上位於美國民主體制與中國社會主義的交界點的日本年輕人,六零年代的時候毋寧是更偏向中國--或者毛澤東--一點的。

特別是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更是召喚出他們的熱血沸騰,要知道,當時的文化大革命透過有意的的新聞媒體以及各有私心的美化濾鏡下,在日本年輕人眼中成為了一場美麗的反美帝革命事件,就連熱愛中國古典文學與文化的思想家竹內好都對毛澤東與文化大革命讚譽有佳,認為他們開創了一個超越美國權力結構的可能性。

這也創造了一個日本世代結構鬥爭的對抗圖像,也就是老一輩的政治家擁抱美國與資本主義,年輕人則希望透過激進的行動達到自己的目的,這也造成了學運與左派社會主義的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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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現在約莫六十歲的日本人而言,民眾與國家暴力衝撞並不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連串比附這個名詞的事件。

特別是1968年就有--

安田講堂事件(三月開始):本來是因為東大醫科學生在抗議「研修醫制」,不過卻剛好呼應了當時的左派風潮,還有校園內由於經濟成長而湧進了大量的年輕學子與依舊老派的校方的扞格,造成越演越烈的事件。還可以特別補充一件事情以說明中國在這事件的位置,當時學生經常會舉著「毛澤東思想萬歲」的旗幟以說明自己的立場。

當時抗議的學生舉著「毛澤東思想萬歲」的旗幟揮舞,事實上類似的畫面也可以在法國的68學運看見,當時在各種中國內部新聞封鎖的前提下,毛澤東跟文化大革命的確成了當時左派的理想典範。

神田拉丁區事件(六月):為了呼應法國68學運,表達自己的反抗立場,日本學生喊出了「神田就是巴黎的拉丁區」,以學生街為核心發起的學生運動。

新宿騷亂(10月):為了支持越南,抗議美國發起越戰,日本新左翼集結了2000人佔領新宿站,也造成了約一百五十萬人受到影響,最後以743人遭到逮捕,電車恢復營運而告終。

嗯,這一連串的事件其實造成了很麻煩的結果,畢竟日本還在敗戰陰影下,所以對於太動盪的社會情勢總是感到不安,以文化大革命為師的左派又難免會有比較劇烈的抗爭動作,因此反而造成了學生運動內部的分裂以及與外部民眾的距離越來越遠;基於前者,較為激進的左派就被逼著更為激進,成立了世界知名的「日本赤軍」。

隨之而來的,則是1972年震撼全日本的「淺間山莊事件」。

日本赤軍成立之後,搶了幾次銀行因此成為日本警方的首要通緝對象,在幾次圍捕之後,他們逃到群馬縣的「山岳基地」,一方面避風頭,一方面則是展開組織的內部自我提昇,而賴以提昇的手法,就是「總括」,或者我們用比較熟悉的說法,就是「批鬥」。

這邊的批鬥不只是接受組織成員批鬥這麼簡單,而且是要自己批鬥、發自內心的批鬥,如果組織嫌你批鬥不夠認真,就會幫你一把,如果讀到坂口弘的書你大概會意識到,那某種程度上居然跟霸凌的情境如此相像。

只是他們的暴力極致是「死亡」而已。

二十幾個人上山,死了十二個,逃走了一些人,最後剩下五個人逃進河合樂器位於輕井澤附近淺間山上的休閒會館,劫持了管理員妻子作為人質,與警方對峙。

這件事情本來不會造成太大的熱潮的,只是科技進步,NHK首度在這場警方攻堅行動中採用了高感度攝影機,同時做出日本史上第一次的「現場轉播」,警方攻堅用的大鐵球、由於處在山上因此無法送餐只好吃當時不流行的杯麵,都在這次的現場轉播中成為熱門商品。

但也因此,赤軍的暴力與失敗,就這麼赤裸裸的傳進所有日本民眾眼中。

日本的左派熱,或說文化大革命熱,也就一下子冷卻了下來。

此後的日本年輕人,對政治再無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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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趣的,推理小說對於這段歷史其實沒什麼著墨,尤有甚者,我們還可以看到七零年代後的社會派推理,一反過去總是上升到國家體制的批判,或是針對大時代的針貶,轉為更為內縮的視野,強調無良商人與公害對社會的戕害,恐怕也是這事件帶來的影響之一。(就連松本清張都忽然去重新發掘日本史了,這中間可堪玩味之處實在不少,但老先生的視界還是高一點,他在這期間促成了創價協會跟日本共產黨的合作)

不過我在此仍然可以提出兩本「推理小說」以供讀者參考。

其一,是《恐怖份子的洋傘》,望文生義,與日本赤軍有關,實則是一個當年參與安保事件的人,二十多年後重新被捲入一樁恐怖攻擊爆炸事件,也把他的人生重新帶回那個一切都意氣風發但凡事不可皆如人意的時代。

小說裡透過作者藤原伊織的描寫,讓我們看到那個時代的青年人的信念與破滅,或者對於自己力量的迷惘與棄守,從中我們大概也可以知道,那時那些站出來支持左翼的人們,到底是懷抱著怎樣的熱情與對世界的認識投入的。

其二,則是《屬於我們的時代》,這本書的背景描寫七零年代末期的青年頹廢風貌,以及不相信自己有未來的悲觀傾向,小說本身雖然以偶像A的歌迷連續被殺事件為主體,但其實則是對整個時代年輕人精神上的迷惘做出寬容的理解。

作者栗本薰雖未明講,但透過小說中老一代的警察與年輕一代的偵探群的對立,則透露了她認為年輕人的消極不作為或許是一種對於過去凡事都要做到極致的一種反動,由此觀之,甚至可以說是「後安保時代」才能寫出來的推理小說。

看著日本年輕人對政治冷漠了40年之久,才好不容易最近為自己的權益站出來發聲,我們不得不慶幸還好我們還有野草莓、太陽花或是反課綱運動,或許多有歧異,但卻能為我們的社會激出一些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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