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因應《幼獅文藝》2020年5月號「謎團人間」的企劃而寫的稿子,標題很明顯來自於舞城王太郎的《世界以密室為本》,雖然篇幅不長,但我覺得具體而微的表現出我近年來對於「謎團」的思考。也就是我試圖去理解謎團的「普遍性」,而並非是推理小說的「工具」而已。(當然從中也可以辨識出推理小說的獨特性)

納博可夫(Vladimir Nabokov)厭惡(abhor)推理小說,他認為這種文類是將多少帶著點原創的謎題與常規而平庸的藝術創作結合的結果。我曾經以為他只是像那些總愛將推理小說與「陳腔濫調」連結起來,進而認為殊無可觀的嚴肅文學評論者,但如果看過納博可夫的小說,我們則會意識到,他討厭的並非謎題,而是那千篇一律總要解開謎題的態度。
不過,有論者認為《蘿莉塔》(Lollita, 1955)的公路旅行橋段,其實就有意識地運用了推理小說的形式(也有人指出納博可夫許多信件與文章都透露了他其實讀過不少推理小說,極有可能只是「宣稱」自己厭惡而已),而他的《幽冥的火》(Pale Fire, 1962)更是以「研究者拆解一首長詩」的形式來呈現某種謎與解謎的關係。
事實上,納博可夫對謎團的態度,其實跟哲學家有點像。
喬斯坦・賈德《蘇菲的世界》(Sophie’s World, 1991)中,曾經將宇宙譬喻為一隻由魔術師無中生有從禮帽中拉出的兔子,人類則是生長在兔子身上的跳蚤,大多數跳蚤都安穩的躲在溫暖的毛皮底端,但有那麼少數幾隻跳蚤,希冀能知道宇宙的樣貌、甚至知道那把我們拽出禮帽的人為何,於是一點一點的挪到了兔毛末端,期待多看到一點什麼。這些站在兔毛尖端的跳蚤,就是哲學家,而他們探求世界樣貌的方式,就是問問題。
問問題的前提,是我們得要知道謎團就在那裡,小孩可以無時無刻發問,正是因為對他們而言這個世界就是由大大小小的謎團所構成的。
謎團,是我們認識世界的起始。
但也因此,小說與謎團的關係,始自我們無法完整解釋這個世界開始。過去的人,傾向於將生命、宇宙與萬事萬物的答案,都與神/宗教掛鉤,彩虹是神與人的契約、豐作或欠收都應讚美神,謎團被更大的謎團所解釋,籠罩於其上的是神秘主義。直到啟蒙時代,神略為後縮,讓位給了理性與科學,我們開始可以提出凡人版本的世界觀,這時小說才開始戰戰兢兢的對這個世界展開提問。
不,其實一開始是沒有提問的,艾布拉姆斯(M. H. Abrams)曾經用「鏡」與「燈」來比喻人類心靈與外界的關係,「一個把心靈比作外界事物的反映者,另一個則把心靈比作發光體,認為心靈也是它所感知的事物的一部分」,前者是西方小說發展伊始的表現,當時作家還在琢磨「小說」這個文類的形式,因此展開了實驗,多半是藉由大家所熟悉的敘事方式(書信、日記)來練習虛構這件事。小說光是要反映世界就自顧不暇了。直到浪漫主義的出現,小說才開始悠游自得,能夠書寫橫亙在人生命中巨大的謎團。
隨著時代的發展,我們藉由理性與科學也開發出了越來越多認識這世界的工具,我們對自己的自信心也越來越高,小說與謎團的關聯也勾連的越來越明顯,甚至出現了「自然主義」這種認為文學可以作為社會的培養皿的路線。E・M・佛斯特(E. M. Foster)在他那本著名的《小說面面觀》(Aspects of the Novel, 1927)中,認為小說如果有比「故事」高明的地方,那必然是小說寫出了「情節」,他將故事定義為「按時間順序安排的事件的敘述」,情節則是「著重因果關係的事件的敘述」:
「國王死了,然後王后也死了」是故事。「國王死了,王后也傷心而死」則是情節。在情節中時間順序仍然保有,但已為因果關係所掩蓋……對於王后之死這件事,如果我們問「然後呢?」這是故事;如果我們問:「為什麼?」就是情節。
謎團正是情節的核心配置,現代小說作家從謎團出發,對世界提出疑問,盡可能的解答或無能解答,但從而在讀者心中投下一塊石頭,激起日後思考的漣漪。
這種對於小說的信心,或者對於理性的信心,也可以在幾乎同時代的推理小說中看見。在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的某本小說中,偵探白羅在查問一戶人家發生的命案時,發現有個人對自己的處境說了謊。他直到最後都百思不得其解,雖然這謊言被證實與命案無關,仍沉沉的懸在他心頭。於是他去問了那人,並獲得了解釋,心滿意足地結束了整本小說。這個設計有趣的地方是,作家暗示了推理小說的自體完整性,沒有一個謎團會不被解開,就像我們對理性的信心一樣。
然而,兩次世界大戰原則上摧毀了我們這種信心,我們還是對謎團充滿好奇、想要知道答案,但似乎比較謹慎、也比較虛無一點,作家開始拋出問題,搖撼這個我們原本以為是完整的世界,這也就是德勒茲(Gilles Deleuze)說一本好的討論哲學的書應當要像推理小說的原因,謎團總是能動搖我們的既定認知,開發出新的可能。(但他沒有說會提出答案)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在《大眠》(The Big Sleep, 1939)中讓私家偵探菲利浦・馬羅(Philip Marlowe)偵辦一件失蹤案,中間發現有個司機或許因此而被假造自殺落入海中,但直到故事結尾,我們都不知道司機究竟是誰殺的。後來小說改拍成電影,製作人發現了這問題回頭去問錢德勒,據說作家本人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這件軼事或許說明了一件事情,我們儘管還是歡迎謎團,但對於解答抱持著更加戒慎恐懼的心情了。
童話故事「國王的新衣」中,要是小孩沒有說出「國王沒有穿衣服」這件事情,周遭的人彷彿都對這件事毫無覺察。謎團扮演的角色或許也一樣,它提醒了我們世界的某個形狀,而當沒有謎團的時候到來,這世界對我們而言恐怕也變成極度乏味的存身之所吧。
因此,世界以謎團為本,而我希望這謎團沒有終結的一天。